早上7點半，年近90歲的中國工程院院士周永茂，準時出現(xiàn)在中國中原對外工程有限公司的辦公樓。在食堂吃過早飯后，他回到辦公室開啟新一天的工作。

　　1956年周永茂在莫斯科留學時期的留影

　　“我是‘自投羅網(wǎng)’”

　　中國中原的年輕人在電梯里遇到這個精瘦矍鑠、眼神堅定、面容和藹的老人時，最初都會感到驚訝，有的甚至激動地回去告訴家人：“我們單位有一個特別老的‘同事’！”后來，大家都知道了他就是周永茂院士，“周院士天天按時來上班，咱們年輕人不能輸??！”

　　周永茂是核工業(yè)功勛獎章獲得者之一，長期在反應堆工程和科技第一線從事設計、研究和建設工作，也領導了民用微堆的開發(fā)、利用。1995年當選院士時，周永茂64歲。他選擇繼續(xù)堅守在科研第一線，只為了能再盡一份力量，把當時國內(nèi)鮮有人知卻關乎國人生命健康的硼中子治癌（BNCT）技術推進下去。讓周永茂魂牽夢縈的BNCT是國際最先進的癌癥治療手段之一?！拔沂恰酝读_網(wǎng)’。我就想用核技術攻克癌癥這一當今醫(yī)學難題，讓老百姓的健康更有保障?！?/p>

　　周永茂在做實驗

　　“面臨險境時，人民需要的不是專家，而是一個能上戰(zhàn)場的士兵”

　　周永茂出生于浙江鎮(zhèn)海，童年經(jīng)歷過租界生活與日偽統(tǒng)治，也經(jīng)歷過抗日戰(zhàn)爭。“我家住上海法租界的時候，冬天早上一出門，就能看到街上有凍死的窮苦人?！彼H眼見過、也體會過老百姓的疾苦，從小就想為國家、老百姓做點事情。

　　周永茂在南洋中學學習期間，學校的一位老校友、共產(chǎn)黨早期黨員吳亮平來做過一次報告。那時上海解放不久，說到如何建設新中國，吳亮平說：“為人民服務一要有本領，二要全心全意?！逼渌膱蟾鎯?nèi)容周永茂已經(jīng)記不清了，但這句話成為了他此生的座右銘。他不斷積累、磨練著自己的本領，立志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。

　　1951年，上海高校恢復４年制正規(guī)學制，周永茂考取了被稱為“工程師搖籃”的上海交通大學，進入機械制造系。周永茂說，選擇學機械，就是想貢獻自己的力量，讓國家的制造業(yè)強大起來：“在租界，我看著西方列強在中國的土地上橫行霸道；在日偽時期，我嘗過亡國奴的滋味，經(jīng)歷過日本的飛機、大炮對上海的狂轟濫炸。我希望祖國能造出坦克、飛機、大炮，讓國家強大起來，不再被欺辱、被侵略?！?/p>

　　工程制圖是上海交大的必修課

　　周永茂在上海交大讀書時，時任水利部副部長錢正英來做過一次報告。她講到治理淮河期間的一次巡視，她走到堤岸邊突然發(fā)現(xiàn)堤壩開裂漏水，若不立即處理，有造成決堤的可能。“她是一個看起來有些瘦弱的女士，但面對緊急情況，竟然跳進水中，一面用瘦弱的身軀堵住裂縫，一面催促岸上的人趕緊派人前來處理?！敝苡烂瘜﹀X正英的報告印象深刻，錢正英那次在決堤的水中守了近8個小時，直到危機解除?！霸诿媾R險境時，人民需要的不是專家，不是首長，而是一個能上戰(zhàn)場的士兵。”錢正英堅定的話語，加深了周永茂對家國責任的理解。

　　錢三強說，你們要做高轉速軸承，“這么高的技術我沒搞過”

　　大學畢業(yè)時填寫志愿，周永茂鄭重地寫下：服從分配，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。恰在此時，蘇聯(lián)成功建設世界上第一個原子能發(fā)電站的消息傳到中國。威力無窮的原子能還可以造福人類，周永茂感到非常振奮。但他沒有想到，自己會成為新中國原子能事業(yè)建設大軍中的一員。

　　1955年，中國的原子能工業(yè)開始起步，錢三強奉周恩來總理指示，到全國高校選擇優(yōu)秀畢業(yè)生到核工業(yè)工作。在上海交大，錢三強挑選了10名應屆畢業(yè)生，周永茂是其中之一。雖然十分希望到機器轟鳴的工廠去實現(xiàn)制造“工業(yè)母機”的理想，但他也感到很榮幸，祖國的原子能事業(yè)選擇了自己。

　　來到二機部和中科院共屬的物理研究所（中國原子能科學研究院前身）后，周永茂和其他來自上海交大機械系的同學一樣，心中隱隱忐忑，不知道自己學的機械制造專業(yè)，能否勝任核物理研究工作。所長錢三強似乎看穿了他們的心思，與他們進行了一次談話。

　　“錢三強開門見山地告訴我們，機械專業(yè)在國家核武器研制中非常有用，因為用來分離鈾-235同位素的離心機軸承一分鐘要轉幾萬轉，但當時中國沒有能承受這么高轉速的軸承。‘靠誰做？靠你們這些學機械的大學生。我是搞基礎物理的，這么高的技術沒搞過?！卞X三強的話不僅打消了周永茂的顧慮，也讓他更感自豪。

　　莫斯科是他夢想起飛的地方

　　1956年秋天，周永茂被中科院和二機部選中，成為留蘇進修核工程專業(yè)的40名學員之一，登上了開往莫斯科的專列。

　　一年的課程安排非常緊湊。在語言不通、專業(yè)不符的情況下，周永茂在核動力裝置專修班一共修完熱傳導學、物質(zhì)結構學、中子物理學與堆物理計算等10門課程。

　　采訪中，周永茂對莫斯科那段緊張的學習生活表現(xiàn)出深深的懷念。他說，那里是他夢想起飛的地方?！澳箍屏魧W給予我最大的收獲是人生目標的確立，從那時起我就認定，這一生就是搞‘原子能’這個東西了。既然要搞，就要專心致志，心無旁騖，一定要做出成績。”

　　“我全身的熱血都在沸騰，拼命鼓掌”

　　一年365天，除了寒假受學院委派，參加了一次世界青年聯(lián)歡節(jié)外，周永茂一次都沒有離開過學校。他學習非常刻苦。他就讀的動力學院離蘇聯(lián)著名的國立莫斯科鮑曼技術學院不遠，乘兩站有軌電車就可以到達。鮑曼技術學院是俄羅斯最古老且成就最高的科技大學，其地位類似于美國的麻省理工學院。周永茂非常想去看看，但這個愿望直到離開莫斯科都沒實現(xiàn)。

　　1957年，毛澤東主席率領中國黨政代表團出訪蘇聯(lián)，專程去莫斯科大學看望中國留學生和實習生?！拔覀兛吹矫飨蛭覀儞]手致意，聲音洪亮而親切地對我們說：‘世界是你們的，也是我們的，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。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，正在興旺時期，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。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……’我全身的熱血都在沸騰，拼命地鼓掌?！?0多年過去了，回想起當時的情景，周永茂仍心潮澎湃。

　　“核技術破解了很多難解之謎”

　　從核潛艇起步，周永茂一路參與了核動力研究堆、重水堆等的研發(fā)工作。上世紀80年代，他又參與到核工業(yè)的二次創(chuàng)業(yè)，推動核能“走出去”。871工程期間，遠在阿爾及利亞的周永茂收到了國內(nèi)的來信，他的母親因患癌癥離世。為了盡快實現(xiàn)祖國的核能出口，遠在海外的周永茂錯過了與母親最后相見的時機。他將親人離世的悲痛深藏，全身心地投入核工業(yè)建設的使命中去。而母親罹患癌癥去世，也是正是他后期投身核技術應用研究領域的誘因之一。

　　在871工程反應堆主廠房前的留影

　　“你知道核技術可以用來破案嗎？核技術在國計民生中的應用范圍很可能超出你的想象?！闭f起核技術應用，周永茂的眼神里永遠閃著光，有趣的知識一個接一個拋來，“只要有一小縷頭發(fā)或者一點點皮膚碎屑，利用微堆的中子活化分析，我們就可以分析出你身體里含有哪些有毒元素、營養(yǎng)元素和比較穩(wěn)定的中間元素。這在歷史上曾破解過牛頓、拿破侖和肯尼迪的死亡疑案，光緒是不是被毒死也是由我國微堆給出肯定的科學結論。

　　核技術檢出地方病

　　周永茂告訴記者，在現(xiàn)代社會，微堆不僅可以通過中子活化分析幫助公安部門偵破案件，在監(jiān)測、發(fā)現(xiàn)地方病、疑難病，以及探究病因等方面，也發(fā)揮著越來越大的作用。周永茂的老伴是小兒科醫(yī)生，曾經(jīng)參與核工業(yè)401醫(yī)院到舟山漁民那兒搞過一次兒童病的檢測。因為收費不多，每人20元錢，幾百個漁民抱著小孩排隊等待。他們只需把孩子的頭發(fā)剪下一點帶回北京，拿到反應堆化驗，幾天時間就把幾百個化驗都做完了，發(fā)現(xiàn)當?shù)睾⒆尤变\。家長們對癥下藥，給孩子們服用補鋅劑，果然解決了孩子們咬指頭、啃指甲的問題。

　　此外，微堆在醫(yī)療保健方面也具有很大潛能?！把芾锏陌邏K是造成血栓，引起冠心病、心絞痛等疾病的原因。利用中子俘獲技術可以通過把硼元素打到斑塊上來把斑塊消除，從而清除淤積。”周永茂對此如數(shù)家珍，“同樣利用中子照射，還可以用來治療風濕性關節(jié)炎、消除器官移植后的排異反應……有很多可以應用的潛在場景?！?/p>

　　“中子俘獲療法，在中國的進展不盡如人意”

　　60多年前剛加入原子能所時，錢三強組織大家看了電影《居里夫人》。影片里居里夫人為了提煉鐳，皮膚被灼傷，居里先生跟居里夫人說，既然射線能把好的皮膚輻射爛，那反過來，也一定會把癌爛的皮膚輻射好?！胺派湫晕镔|(zhì)能致癌亦能治癌”，這是周永茂對于核技術治癌最初的啟蒙。

　　周永茂（前）

　　“國際上每隔十年，中子技術的應用都會有一次從科研到生產(chǎn)力的轉變飛躍。”周永茂始終關注著國際上研究堆的發(fā)展方向：上世紀50年代，中子應用在放射性同位素的生產(chǎn)上；上世紀60年代是輻照；上世紀70年代是中子活化分析；上世紀80年代是單晶硅嬗變摻雜；上世紀90年代就是中子俘獲療法。但作為交叉學科，推進中子俘獲療法需要多方協(xié)同，在中國至今進展不盡如人意。每每提及此，周永茂都會有些著急：“在西方國家，這項科研發(fā)展很快，美、歐、日等國共有十多座研究堆為百姓治療。與我們同時起步的臺灣在2008年到2010年3年的時間內(nèi)，就有10位頭與頸部癌癥患者接受了中子俘獲療法，走在大陸前面?！?/p>

　　“這正是中國奮起直追的窗口期”

　　2010年，周永茂牽頭開發(fā)出我國大陸首臺也是迄今唯一一臺具有完全自主知識產(chǎn)權的醫(yī)院中子照射器。2014年，我國首例黑色素瘤病患的硼中子俘獲療法臨床試治研究在醫(yī)院中子照射器上成功獲得實施，達到預期驗證目標，填補了核行業(yè)里這個課題的空白。直至目前，醫(yī)院中子照射器共接受了3例黑色素瘤病患7次臨床照射，積累了首批可貴的硼濃度在癌組織、正常細胞與血液內(nèi)隨時間分布的資料。

　　過去多年，中國大陸的中子俘獲療法與國際差距甚為明顯“這正是中國BNCT奮起直追的窗口期。”周永茂說，“中國大陸只有我們一個自發(fā)的多家聯(lián)合團隊在做這項科研，亟需國家的相關發(fā)展計劃、臨床項目與資金支持?！?/p>

　　一家四口住在64平米的老樓，卻把20萬港幣悉數(shù)投入科研

　　2000年，周永茂獲得了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技術進步獎，他絲毫沒有猶豫，將20萬港幣的獎金悉數(shù)投入科研。而那時，他們一家四口住在一個64平米的老住宅樓的六層，年近70歲的老兩口上下樓非常不方便?！皠e人說我得的獎金，當時足夠在北京找個不錯的小區(qū)買一套大三居的房子。但那正是硼中子俘獲治癌研究資金緊缺的時候?！敝苡烂f，那次沒換成房子，他知道家里人有些遺憾，但更多的還是理解與支持?！坝绕涫俏业钠拮樱@么多年，工作上的事，一直是無條件地支持我?！?/p>

　　周永茂的妻子陶碧玉最初在中國人民解放軍上海第二軍醫(yī)大學當醫(yī)生，1958年兩人結婚，一年后，她離開自己熟悉的繁華上海，離開自己喜歡的工作環(huán)境，隨丈夫一起調(diào)到了初建的中國原子城職工醫(yī)院。

　　拿著20倍的放大鏡讀科研資料

　　生活中，周永茂是一個溫情而隨和的長者。閑暇時，他會和老伴兒手挽著手在小區(qū)里散步，兩位年近90歲的老人互相依偎著憶往昔歲月，也笑看云卷云舒。

　　“現(xiàn)在我眼睛不太行了，這樣面對面坐著，其實只能看到你的輪廓，看不清你的具體樣貌?！敝苡烂闹殖甾葝樏刻彀言菏啃枰奈募萌栕执蚝?，看的時候，周永茂總是拿著一個20倍的放大鏡，湊近了一點點細看。

　　周永茂和妻子

　　“你要堅持下去，不然這項科研會有斷檔的危險”

　　崇奕崢說，每次自己去外地出差，周永茂都會提前查好當?shù)氐奶鞖忸A報，提醒他帶好合適的衣物、注意保暖或防暑。崇奕崢說，在周院士身上，愛國主義、科學家精神都有了具象的內(nèi)涵?！八褚粋€火把，堅守著核技術治癌事業(yè)，并用這份熱情與執(zhí)著帶動著一個個身邊人?！?/p>

　　周永茂說，研制醫(yī)院中子照射器的過程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。“有一次彭士祿見到我后很關心地問：‘小伙子，你的專項搞得怎么樣了？’趙仁愷去世前我去看望他，他叮囑說：‘你要堅持下去，不然，這項科研，會有斷檔的危險！’”

　　周永茂說起一路走來的坎坷更多是一筆帶過的，當初與他并肩作戰(zhàn)、推進BNCT臨床試治的戰(zhàn)友們有的已經(jīng)離世，而他正帶著老友的囑托，堅定地走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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